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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仁心医馆的大门紧闭。

阿城和苗良方都归家去了,陆曈在后院收拾好药材,一回屋,见银筝坐在灯下,整理新做的针线。

陆曈把灯放下,银筝抬头看她,笑道:“葛裁缝铺子里新收了几匹布,立了秋,再过不久就要转凉了,姑娘得了空寻个时日做两身新衣。”

陆曈点头,在她身边坐下来,想了想,终是问出了口。

“先前杜掌柜对你……”

银筝一怔,随即无奈道:“阿城怎么什么都同你说。”

这就算是默认了。

“你拒绝他了?”陆曈问:“你不喜欢杜掌柜吗?”

去年初春来的盛京,一晃眼,已是第二年七夕。陆曈不爱问银筝的私事,自打去翰林医官院后,对医馆一众事宜也无暇顾及,于情,她自己尚且懵懂,杜长卿何时喜欢上银筝,二人之间何时起的暗流,她如今才后知后觉。

“喜不喜欢又如何,”银筝低头收着丝线,“我俩不合适。”

“为何不合适?”

收丝线的手一停,银筝抿了抿唇,望着笸箩里的碎布头叹了一声。

“杜掌柜不知我的身份,姑娘难道也不清楚吗?”她声音很轻,“我过去什么样子,寻常男子见了避之不及。杜掌柜虽说是有些小缺点,人是好人,有的是好姑娘与他相配,怎么能同我在一起?”

陆曈道:“我不觉得你身份配不上他。”

银筝愣了一会儿,感激地冲她笑笑。

“我知道姑娘从没嫌弃过我,刚才说的话也是真心。可是不一样。”

陆曈蹙眉:“哪里不一样?”

银筝不说话。

陆曈又道:“就算你现在告诉杜长卿你的过去,他也未必会嫌弃,是你先入为主判定他死刑。”

在仁心医馆待了许久,陆曈自认对杜长卿也有几分了解,杜长卿并非看人择身份之人,他心肠很好,否则当初也不会答应落魄的苗良方在医馆坐馆了。

桌上碎布头搅成一团,银筝苦笑一声。

“姑娘,我不是怕他嫌弃我。你说的对,就算现在杜掌柜知晓我沦落苏南花楼,也未必心生轻视。但我怕的,是如今不在乎是真,日后心里有根刺也是真。”

她摇头:“我在花楼呆了这么多年,看多了人心易变之事。万一日后受不了人后指点呢?万一后悔了呢?”

“我不想在将来漫长日子里消磨情意,变成一双怨偶。也不想赌。就现在这样,平平静静过日子就很好。”

“可是,”陆曈道:“你若真喜欢他,就此错过,岂不可惜。”

银筝又笑了。

随手拿起桌上翻了一半的话本,她道:“姑娘,你看这些风流戏文,个个故事真情,好头好尾。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圆满。既然如此,没结局的事,不如就不要开始。”

“我怕他后悔,所以宁愿不开始,姑娘懂吗?”

陆曈摇头:“不懂。”

她只为银筝遗憾。

“不懂就不懂吧。”银筝笑笑,低头抱着笸箩站起身,“我倒宁愿姑娘一辈子不懂,若有倾心之人,不必顾及所有,圆圆满满地在一起。”

她看一眼渐短灯油,“时候不早啦,明日一早要帮苗先生装药,姑娘也早些歇息,夜里书看久了对眼睛不好。”又低声嘱咐几句,才端着笸箩离开。

银筝走后,陆曈仍坐在桌前。

夜里静静的,她已简单梳洗过,打算拆下发髻,换下中衣。

方抬手,指尖抚过发间时不由一顿。

梳篦精巧,摩挲而过时,有微微凸起的刻纹。

银筝的话在她耳边回响。

没结局的事,不如就不要开始。

……

又过了几日,阴气渐重,凌而为霜,盛京迎来白露。

《本草纲目》上记载:百草头上秋露,未唏时收取,愈百病,止消渴,令人身轻不饥,肌肉悦泽。

太师府的婢女们一大早等在园中,以盘收取秋露煎水泡茶,宣肺化痰,预防秋燥。

戚清端起桌上茶盏,呷一口新煮的白露茶,茶水甘醇,冲淡近日微微燥意。

太子被禁足了。

在这个节骨眼,在三皇子元尧势力渐增,戚家连连出事之时,梁明帝此举无疑落井下石,未曾顾及太师府脸面。

过河拆桥。

老管家捧着件轻纱衣进屋,将纱袍披在戚清身上,近来早晚凉的很,上了年纪之人更应保暖添衣。

戚清拢了一下身上纱袍,老管家立在一边,躬身道:“老爷,苏南那边来消息了。”

前些日子,戚清让人去苏南医行查一个叫陆曈的医女。

戚清:“如何?”

“苏南医行人称,过去确有一位姓陆的医女曾在城中行诊,只是行踪不定,偶尔出现。”

戚清一顿。

他道:“常武县可有消息?”

“回老爷,去常武县的的人也再度回说,陆家一门尽绝,并无其他在世亲眷。”

这已是第二次打听常武县陆家消息了。

戚清盯着手中茶盏,没作声。

“老爷,可是仍怀疑陆曈系陆家后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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管家迟疑,“可这两处皆无错漏,时辰年纪也对得上。”

“没有错漏,就是最大的疑点。”戚清眯眼,“过于刻意。”

“老爷是想……”

“盯着她,若她真有问题,有此蜉蝣撼树之心,也算不凡。”

管家不再作声了。

戚清喝了口茶,顿了顿,问:“少爷近来可有烦闹?”

“不曾,自上回后,少爷似也知错,这些日子也不再吵着出府,每日只在府中看书习字,很是明理。”

话至此处,管家看向戚清:“老爷,少爷年少,难免孩子气,当日只是气急言不由衷,您不必和孩子计较。”

自打上次戚清在屋中扇了戚玉台后,一连七八日,戚清没再去过戚玉台院子。

这固然是因为要忙着周全太子被禁足一事,更多的原因,大概是面对戚玉台时,戚清眼底无法掩饰的厌烦与复杂。

“他病得厉害,”戚清阖眼,揉了揉额心,“当年我答应淑惠留下他,如今看来,不知是错是对。”

四周无声。

戚清睁开眼,叹息一声。

“罢了,把新煮的白露茶,送一盏去他屋里吧。”

“是,老爷。”

……

婢女新煮了一壶白露茶,送到戚玉台屋里,又低头退了出去。

茶室里,戚玉台外衣除去一半,陆曈站在身后,为他施针。

戚玉台低着头,以袖遮鼻,远远看去,似低头打盹,然而长袖掩过鼻尖时,一小包粉末飞快舔舐进嘴,他蓦地伸手灌下一大壶白露茶,温热茶水把原本粉末冲得越发饱胀,一股暖意顷刻流过他四肢百骸,戚玉台蓦地发出一声喟叹,竟舒服地哆嗦了一下!

身后,银针的刺入仿佛使这快活越发敏锐。

他闭着眼,细细品尝每一刻身躯的变化,不舍得放过每一丝细小的快感。

房中一片寂静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有人声音传来:“戚公子,针刺结束了。”

戚玉台这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。

陆曈直起身,抱着医箱往前走,经过他身侧时,低头捡起地上方才包着药散的白纸,宛如不经意般扔进了自己医箱。

戚玉台看着看着,眼中闪过一丝兴味。

自打戚清打了他一巴掌后,戚玉台出不得门,药瘾又犯得厉害,先前曾听陆曈说过一味替代寒食散的药散,便干脆要挟陆曈为自己制散。

反正她只是戚家的狗,为父亲做事和为自己做事并无区别。

戚玉台原本也并不抱太大希望,因为陆曈所说的药散听着太过离奇,直到陆曈将一封药散送到他面前。

他起先并不信任此女,便将其中药散分了一半给陆曈,让陆曈当着他的面服下。

陆曈服下药散半日后,除了脸色略红些,并无反应。

戚玉台便心中讽刺,果然只是对方夸大其词,这根本毫无效果——服食寒食散的人,根本不会如此冷静。

于是他便放心将药散服下。

谁知这药散效用竟出乎他意料!

甫一服下,滋味竟与真正的寒食散有六七分相似,即便只是这点相似,也足以让戚玉台一解馋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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